五月，万物始建长大，人间暖情。有立夏，有母亲节，一天天地感受着，槐阴初密，榴花绽放，蚯蚓始出，林鸟哺雏。
我们也在林鸟哺雏的时节，把父母送进了老年公寓。
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。
这之前，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做父母的思想工作，现在终于做通了。我以为我会笑，结果却哭了。
为什么会哭呢？
有种妈妈送孩子去幼儿园的不舍；
有种心有余力不足的自责；
有种无家可归的失落。父母在，尚有来路，当父母进驻老年公寓的时候，仿佛来路不清了。这就意味着，再回到故乡，只能去老人院里看望父母了，再也没有昔日的篝篝炊烟、热汤木桌。
这种种情愫，是我始料未及的。所以，我慌了，我哭了。
自己尚且有这么多未料和不明的情绪，何况父母呢？
当暮色苍茫，他们需要克服的更多，除了要面对老弱病残身体机能衰退的现实，进老年公寓，对于他们，恐怕至少意味着以下残酷的两层：
一、自己老不中用了。
二、子女指望不上了。
这不相当于判刑么？很残酷吧？是的。没有人是一座孤岛，衰老同时考验着的，是每一个人，好几代人。
但这些情绪，我们必须自己克服。因为深知这是最好的选择，且只能如此。《大悲经》上说“世间所有具足合会，必归离散”，一遍遍默念着，聊以自慰。
我又想起一年前婆婆来时，我整日苦恼于婆婆做饭总掌握不好火候，做家务时总是动静很大扰我写稿。现在想来，对于视力衰退的老人，很难掌握好火候；对于听力不好的老人，控制不好做家务的动静，也是自然。再想起后来婆婆总是看无声的电视（看电视时不开音量），内心充满忏悔。只能特别意诚地说一声“对不起”。
你看，每一种抱怨背后，都遍布着我们的无知，无明，不懂。
现在懂了一点，便感慨：老了，真苦。
晓得这种苦，才能更和睦地相处，更深情地目送。
“栽者培之，倾者覆之”。要想栽种好植株，得把土壤培植好。这份懂得，便是我们沟通的“土壤”，是消弭代沟和分歧的利器。
因为受这份家事与情愫认知的驱使，我特别想聊聊养老有关的事。
其实，这个话题早在五个月前陪父亲住院时就想写了，几经耽搁，终拖至此。
因为太苦，看着苦，想着苦，写着苦，大春天的，情绪宜疏，不如写点花花草草的好。
现在，暖了，想通了，能面对了，所以能聊聊了。
养儿真的能防老吗？不能
时间拉回庚子年的春节。
每逢过年，听老人讲述故乡的旧人旧事是一桩特别悠长的事。可是今年听到的故事，却相当凄惨。
那是我印象深刻的两个老人，一个是邻居大娘。大娘是个传奇，好多年前就查出来不好的病，但一直安在，只是从去年开始，无法自己做饭了。大娘生有七个孩子，俩儿五女，七个子女家轮流住。但只要在上一个子女家住到了期限，即使没有下一个子女来接，大娘就没饭吃。
另一个是后院里的大爷，大爷有六个孩子，四儿俩女，大儿子是个退休军官，在大城市青岛居住，大儿子舍得出钱，可惜剩下的在家的子女宁愿不要钱，也不赡养。后来大爷就自己把自己挂在木门上了。
这些事听得我直打寒噤，无法想象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人间。
可是，它分明就是的呀，在城市，在乡村，在身边，只是我们或忙、或远，不得而知。
我妈一边给我讲述着这些乡里乡亲的事，一边号召我们多生孩子，越多越好。我问为什么呢？我妈说养儿防老。
我只好问回去：那您刚给我讲的故事都有一堆儿女呀。
我妈无法回答我。她也陷入了沉思。
所以，养儿无法防老。换言之，老本身是防不住的，你只能应对。
那该如何应对呢？这个问题，对每一个人，都是大哉问！
最高级的体面，和孤独有关
回答这个问题，令我念想起和父亲同病房的一位老人。
因为我爸的胆小、絮叨、多事、麻烦，我很快就注意到另一位老人。
嘈杂不堪的病房里，他是一股清流。
他住在靠窗的那个铺位上。
无人陪护，但毫不慌张，一副活得很好的样子。别的病人都东拉西扯，他不参合，安静地读书，读名人传记和史书，听收音机，不时发发呆。
仪容整洁，带着藏蓝色鸭舌帽，眼神清澈。
所有的日用品都用不同的塑料袋子分门别类地放着，井然有序。他的病床，倒像个童话世界。
出院时，来了个同样很体面的小伙子，他的孙子。他拿出零钱，让孙子出门打车，孙子说：不用，我手机就能约车。然后他就询问孙子手机如何约车。求知欲很强很欢喜的样子。
然后，他又掏出手机给儿媳打电话，叮嘱：我今天出院，你帮我把空调提前打开，炉子也烧上，把屋子烘热。无疑，这是个很懂得保养的老人。
这样的老人，是不是一股清流？
他出院后不久，又来了个老人，说是他的老伙计，来看望他。我说他出院了，孙子来接的，真有福。
老人说：他哪有孙子啊，他是个五保户，一辈子没结婚，没有孩子，只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。
我陷入了沉思。哦，原来，有一种体面，和孤独有关。
因为孤独，早早就学会了自我保护，习以为常。
这一份习以为常，或许是许多中国人未来的生活和养老方向。
作为一个人到中年的“后浪”，我也是顺着这个方向，静静地思量：该如何好好老去？
好好老去
我们总是渴望现世无忧，然，岁月波涛汹涌，这是活着的真相。有时候就是那样，猝不及防的一天，我们会突然变得衰弱不堪。“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”，这句话真的不仅是用来同情别人的，也是提醒自己的。
提醒我们时刻准备着：好好生活，好好老去。这是一项特别紧要的生存训练。经过这次疫情，相信大家体会更深了吧。
下面是我自行总结的好好老去幸福条款，私心觉得，懂得这些条款，即使天有不测，云过雨起，也能“渐觉云峰好，徐徐带雨行”。
条款一：自己是第一养老主体。
养老的主体，不要塞给孩子，赖给社会，最根本的，是靠自己。既然自己是身体和生活的主人，那自己就是第一责任人。
条款二：要有向死而生的大气。
很多人、老人在生病后都变得特别难缠，皆因为他们接受不了身体衰弱的现实。衰老是自然规律，每个人都是过客。要接受这一现实，对身体状况关注了知，有向死而生的魄力，才能活得起。
条款三：要有“素位而行”的智慧。
明明不好，却一心想好，怎么办呢？要懂得“素位而行”。我就是靠这句话安顿了躁狂的父亲。父亲尿不出来，站不起来，气急败坏。小时候父亲教我数学，现在轮到我教他语文了。我说《中庸》里有这样一句话：“君子素其位而行，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行乎富贵；素贫贱行乎贫贱；素夷狄行乎夷狄；素患难行乎患难。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。”所谓素其位而行，就是忠于事物的本质和状况，安分守己，因地因时制宜，不做非分之想非分之事。具体到父亲身上，就是要接受自己身体部分零部件损坏的现实，不要痴心妄想，然后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地改善，大有希望。
在我的鼓动下，父亲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，开始“素位而行”。现在，虽然还不能走，但能站起来了。对于87岁的老人，从坐着，到站着，也是里程碑式的胜利。
条款四：有自己的爱好。
爱好最大的好处，就是它能为你打开另一重天地，是你一个人的宇宙。这个小宇宙不仰赖他人的陪同，不受时间所限。只要你够专注，你就够自在。当你有了爱好，你不必仰赖于给孩子看孩子获得成就感，即使躺在病床上，你也有书看，有乐想。
条款五：学习新鲜事物。
我们总呼唤“为生命保鲜”，并把注意力放在食疗和化妆品、运动上，但这并未触及问题的根本。“为生命保鲜”最重要的是思想的鲜活，学习新知识和技术。我爸住院的日子，我妈自己在家摔下床，手机就在手边，可她不会用。于是她就在地下坐了足足11个小时。不会用手机的我妈和那个主动学习手机约车的体面老人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这样的反差，已催我自省、奋进、更好地修身立命，已然行之有效。
后记：特别钟爱五月，它像极了我所处在的年龄，不幼稚，也不迟暮，如梅子初熟。
写下这些关于衰老，关于病疾，关于人情世故，略带疼痛的文字，希望和大家一起，安稳地，茁壮地、蓬勃地、好好老去，芳草天涯，未来可期。
本文作者：紫檀
山东人；生活达人
法律科班出身，却“逍遥法外”
用行走、思维和文字同生活谈恋爱。
曾出版的畅销作品主要有：《慢生活》、《俭生活》、《中国紫砂文化》、《转角遇到不一样的自己》等。《婚姻与家庭》、《精品》、《特别关注》、乐途旅游网等多家媒体签约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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